抵抗存在的被遗忘 - 2018年度总结

1

今年的关键词让我来选择,是“告别”。

我告别了给予我第一场雪的城市,和一群我最最依赖的伙伴。

这个时代也是流行告别的。

我们在这短短一年里见证了许多伟岸的身影远去了。在新闻宣告的那一霎那,这是我们第一次告别,有些时候却也是我们第一次相逢。我们被留下了,只能在他们的喃喃细语里,在他们构建起的浩瀚世界里和他们团聚。声音慢慢微弱了,但回响还在。

可是不是所有的告别都有如此明晰的痕迹可循。世界越来越大,还有许多的存在,他们的告别没有挥手,不被宣告,而是悄无声息地被遗忘。

我想聊聊这最后一种告别,也是最漫长的告别—遗忘。

2

我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要强烈地连接着。

更多的连接,人容易因此变得很宏大,伴随着更大规模的爱与恨,触碰和喧闹。情绪和爱慕是可以被煽动的,像风一样。很多的人愿意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这份轻盈之上。有时候他们却哭了,因为风大了。

越来越多的创业项目关注着“即时性”,他们想要在最短时间内达成共识的力量,他们说红色比蓝色更高贵,他们享受亲手捧起的花瓶再亲手摔碎,他们做着惩恶扬善的事,噢不对,或许他们只喜欢他们自己的善良。

科技在强化着每一个人的影响范围。它没有说明书,它直达结论,放大着每一个人心里的天使和魔鬼。我们慢慢会明白,毁灭事物的,有时并非来自主观恶意,或许是因为我们的能力。

而遗憾的是,我们不能责备风。

3

我们都需要有人注视着我们,昆德拉说。

陌生人的目光,熟悉的目光,爱情满溢的,或是远方的目光……我们索取着,也由被索取之物所改造。

我警惕一种目光,叫做正确的目光。每个时代的愚昧都是心急的,它急着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它依仗着数字上的优势,它急着成为不朽。而我们越孤立无援,就越沉迷于自己的正确,就越乞求目光的赞美,越想强调自己的自由,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个人主义。

自由的反面是什么,从前的我一直认为是束缚,现在的我想,是媚俗。

我们熟练地说着绝对正确的话,说给绝对的少数人听。而科技的趋势,在让我们每一个人成为那个少数人。作家雷布拉德伯里描述过一个世界,书是被一页一页地删减撕去的,因为社会上来自少数族群的压力。

4

是这些媚俗导致了遗忘。是这些生命无法承受的轻浮。

这个时代是讨厌重量的。我们渴望在笑声中消解悲伤。渴求在有意义的赋予中规避生活真实而荒谬的一面。我们大力地附和,其实渴望的不过是安全感。我们有时躲起来,为了被寻找。

我相信这是人的本能反应。这不代表这个世界变得更坏了,只是意味着这个世界更透明了。而真实总是沉重的。人们拥有了能够触及到地平线的眼眸,也要开始被迫锻炼起消化与和解的能力。于是有的人选择了用遗忘来和解,有的人选择反抗。

我们反抗的,从来不是这个世界。我们反抗一种绝对性,反抗由愚昧装束而成的万能药。每一种药,一旦冠上了万能的名义,它的修辞就代替了论证。我们的对手,是那些修辞,是日益膨胀的焦虑情绪。

5

具体怎么反抗呢。我不知道。

6

小说《华氏451》里,写到了一小部分文字让我印象很深刻。

作者避开了讨论遗忘与记忆的问题,很讨巧地创造了一种技艺能够过目不忘地记住所看过的文字。他让逃去森林避难的学者们成为一个个“行走的图书馆”,以给世界的真实留下了延续的可能。书里写得很美,这些学者们”似乎跟普通人没有两样,就像是跑完了一段长跑,经过漫长的寻觅,见过美好的事物被毁,到如今垂垂老矣,聚在一起等待曲终人散,灯枯油尽。他们并不肯定自己脑中携带的东西会使未来每一个日出散发出较纯净的光辉,他们毫无把握,除了确知那些书贮存在他们平静的眼眸内,那些书完好无缺地等待着,等待来年可能会出现的那些指头或干净或脏污的顾客。“

我想,我们也不需要过目不忘。只要还有人愿意记住就好,只要还有人愿意写诗,愿意守护文字的重量。只要还有人愿意记录这个世界的真实,而无所谓美好。只要还有人愿意感受,愿意看见,愿意理解。

我想,小说里那个粗粝而麻木的世界其实很早就崩塌了,远在这些学者奋力记住之前。当面色赤红拥有钢铁意志的蒙塔格看着克拉莉丝的背影消失在雨夜里,他过了许久,走进了雨幕下,“他慢吞吞地仰起头,有那么一下子,张开他的嘴……”。

那一刻,他对蓝色冰冷的雨,有了第一次的想象。

7

在感受、看见和理解的时候,我觉得我在成为我。

而我们应当尊重别人成为他们自己的时刻。哪怕那个过程和我们不同。

而存在的力量,或许正在于允许存在。

我看见有的人在发光,他给了这个世界发光的许可。我也看得见夜幕下的徘徊,我想要理解黑暗的不同层次,和黑暗的理由。

这是我的存在主义。

8

去年的年终总结恰好写在多伦多一年里最冷的一天,像极了某种远古的仪式,藏好了就不要再回头了。今年的我停笔在纽约今年最后一晚的大雨里。我坐在屋内静静地看着玻璃窗外街灯投下的光,被明亮地打碎,又重新愈合,仿佛看着一场无声的电影。

屋外的雨是大的,屋内的人听不见声音。

五月,终于把开发半年多的项目带到了微软的国际决赛,彩带与荣耀,而我只记得其中一支专注机械视觉义肢的队伍在给残障人士戴上产品重新握住一小罐塑料水瓶的刹那,她不可思议到在沙发笨拙地跳起落下,随即红了眼眶。

六月,我和多伦多告别。去机场的路上把五月天的歌放到最大声,在递出信的那一刻哭得稀里哗啦。谢谢和你们创办了鲸语,你们是我曾经走在单打独斗的路的终点,是我要想再次启程时想起的第一批人。也是你们,我会永远记住一座城市和这座城市无关。

八月,新校区。一次在大概快十一点的时候的学校实验室里吧,我从洗手间回来,一个穿着褐黄色职工衣服的人静静地靠在图书角里,捧着一本书。我经过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我们相互点了点头。没有什么寒暄,我走远了悄悄回过头多看了一眼。耳机里的音乐恰好随机到一首现场的交响曲。曲终,响起了很长很长的掌声,仿佛磅礴大雨。突然感觉挺美的。从那时起,我有点喜欢康奈尔这个地方了。

十一月,做出了一个可能影响未来深远的决定。我只须坚定往前走,剩下的交给时间。

鲁迅曾经写下这样的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他写下了事实,人无法分担他未曾经历过的痛苦,这很无辜。屋外的大雨,屋内的人听不见声音。

但同样存在的是,人类世界有了感受,有了看见,有了惺惺相惜。我们有着相异的命运和苦难,却仍然极力奔向,守候对方的努力,是我认为最打动人的东西。所以同样也是鲁迅,他也写下了,“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理解它们的语序是尝试去理解这个世界的荒谬的关键。有限,命运……这些字眼可以把人导向虚无,也可以指向浪漫,这是每一个人时刻都在做却难以察觉的选择。

9

塞万提斯在《堂吉柯德》的结尾这么说,我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人们厌弃骑士小说中的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最终,一部坚定反对骑士文化的作品塑造了我相信的骑士文化。

我的愿望也很简单,抵抗那些因由媚俗而胡编乱造的虚无故事,抵抗存在的被遗忘。

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