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飞行》不如《风沙星辰》惊艳,但依旧较完整地呈现了“自由”与“责任”的矛盾。“这些也许哪一天会失去生命的人,他们本可以幸福地生活着。”,而里维埃,又有什么权力去阻止一个人追求幸福生活,而人又为什么渴望永恒。仅仅表现法比安的妻子和里维埃的冲突,矛盾的张力还不够激烈,角色的观念以一致的坚定为主。这是一个很深刻的主题,和加缪的《鼠疫》对比阅读。
以下为阅读文摘。
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农民在耕作中,总能借助着他手里的工具,一点一点地挖掘到那属于自然的各种秘密。
昏暗的夜晚,平原上微弱的光线,好像 空中零落的星光 。
那一刻,也许有的人正在阅读思考,互相倾诉着各自的心声;也许有的人正全神贯注地探索着宇宙的奥秘,计算着仙女座离我们究竟有多远;还有的人,在某一个角落,相爱着。远处乡间闪动的火焰,是人们在等待食物的信号。这些人里面,有诗人,老师和木匠。然而这片闪烁的星空下,又有多少关闭的窗户,暗去的星光,与沉睡着的人们……
我们要试着走近这一切。和乡间那灯火阑珊处,轻轻地聊上几句。
夜很美,却敌不过我的意兴阑珊。
月亮在一层苍白如雪的雾气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渐熄灭了。
那是一个充满了陷阱与圈套,四处皆是悬崖的世界。这个世界里,黑色的长龙守卫着山谷的入口,千万束的闪电好像花环一般覆盖着山顶。老飞行员们以某种近乎科学的方法,令我们维持着对他们的尊敬。然而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会消失在茫茫高空中,再也无法回到我们中间。
在这个灰色的小餐馆中,在一群群努力驱赶着白天疲惫的普通公务员中,这个肩膀沉重的同事显得如此高贵。在他缺乏细腻的外壳下,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天使如何战胜凶猛的黑龙的场景。
一瞬间,这个静谧、平坦而简单的,当你从云海中浮出的那一刻探索到的世界,对我而言忽然拥有了一种完全陌生的意义。那种温柔变成了一个陷阱。我能够想象得出,在我脚下铺展的这片白色海洋,隐藏着怎样致命的骗局。那里既没有属于人的喧嚣与羁动,也没有城市中的车水马龙。占领它的,只有无边的绝对的寂静。 对我来说,这个白色的陷阱变成了一条界线。它分隔着现实与幻境,让已知的世界与未知的一切遥遥相望,无从聚首。我猜想,一出戏它本身也许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有当某一种文化,某一种文明,或者某一种职业来诠释它的时候,它才拥有属于它的内涵。就好像那些山里人,他们也一样见过白色的云海,然而他们永远也不会发现,云海下那层无与伦比的窗帘。
原来我们习以为常的,是他人心里的浪漫,比如伦敦的雨,多伦多的雪。
灯光下,西班牙在我的地图上,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充满童话的国度。我在地图上做了各种信号,哪里充满了陷阱,哪里将会是我的避风港。
于是我把我所有的不安和流离画了出来,仿佛我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带着一种莫名的热情,行走在陌生的人群中。与素不相识的人擦肩而过,令我因装满了秘密的内心而变得无比自豪。他们不认识我。而他们的烦恼、冲动,将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一齐被装进邮包,由我来为他们传递。他们的希望与梦想,将会通过我的双手抵达目的地。 我被厚重的大衣包裹着,在人群中迈着好似保护者一般的脚步。可是,人们却是无法了解我的孤独的。
走在陌生的人群里,你听不懂我的语言,就好像我听不见你的秘密。又想起来那个上帝创造语言的这个故事。是为了让人们无法齐心协力的合作。
我来悄地保护你了
我是这个秘密中的独行者。在战斗开始以前,我已经知道了敌人的位置……
飞行员混在人群中,没有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一路上路灯林立,目的地离得越来越近。 这辆老公车,它不过是你和我,以及所有的人在变成蝴蝶飞翔在天空中以前,不得不栖息在里面的虫茧。
所有的同伴们,都曾经在图鲁兹冬天灰色的天空下,被遗忘在栖息于公车上的人群中。但是也正是在这么一个早晨,一种属于帝王般的力量与勇气在他身上诞生了。五个小时以后,他将把属于北国冬天的雨点和雪花抛在身后。他将减缓引擎动力, 在阿利坎特耀眼的阳光包围下,一路向着夏天降落而去。
老公车早已消失不存在了。然而它的简陋和不舒适,却一直生动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它多少象征着在飞行员的职业中,迎接坏消息到来之前,艰难却又不可或缺的准备与铺垫。
被那沉默寡言的司机引领着,行驶在下着雨的黎明中。
好有画面感啊!
坐在我身边的公务员,你从来都没有从这堵墙翻越出去的机会。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用尽全力,搭建着那蒙住了双眼的平和生活。就像飞蛾一样,它们总是往有光亮的地方飞舞过去。你在那布尔乔维亚的、一成不变又令人窒息的外省生活方式中,舒适地将自己就这么安顿下来。 你筑起这道谦卑的墙壁,用它来抵挡狂风、海浪与星星。 你不再想为那些严峻的问题而操心担忧了,因为你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昔日沉重的生活负担。 你不是生活在某一个游荡的星球上的公民,你也不会去提出没有答案的问题:你只是一个生活在图鲁兹的小布尔乔维亚。在曾经还来得及做些什么的过去,从来没有人抓住过你的肩膀,对你说些什么。如今,你自己堆砌成的黏土,早已经风干变硬。你身体里曾经沉睡着那颗音乐家、诗人或者天文学家的心灵,再也没有人能将它唤醒了。
或许有一天,我们不再想感动星辰。为什么我们追求永恒?因为尊严。
我不再抱怨天空中飘洒的雨点。这神奇的职业即将向我打开一扇门。两个小时以后,我眼前舞动着的,将是黑色的长龙与笼罩着山顶的蓝色闪电。我一路要阅读的,则是闪烁在天上的星星。
大部分的时候,旅行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我们像职业的潜水员一样,平静地潜入深不见底的大海。这个海洋今天已经被人们掌握研究得很是详细。飞行员、机械师、通信员不再将每一次出发当做一次探险,而是走进了一个实验室。他们遵守的,是指针上显示的各种数据,而不是窗外一片接一片的风景。机舱外的山川被黑暗笼罩着。可它们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山川,而是某种需要精确计算的看不见的力量。
黄金长于虚无中:它在中途停靠站的红绿灯下闪烁着。我们也都经历过,离下一个停靠站只剩下两小时的时候,突如其来的迷航。
一下子的过渡 精炼
月亮在一层苍白如雪的雾气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渐熄灭了。头顶上的天空,立即被云层遮盖了起来。我们行走在云层与雾气中,一个全无光影的空洞世界。
我们似乎是在这一个又一个的行星中迷路了。这一片你永远无法踏及的星空中,我们寻找着属于我们的那颗星星。只有它是饱含着我们所熟悉的风景与温柔的。
飞行员的星星,是停靠站,是希望。所以包含了所熟悉的风景和温柔。
对一个年老的农妇来说,只要一幅简单的神的画像,或者一串念珠,就能让她与神相会。而我,那第一口炽热的、混合着牛奶与咖啡滋味的芬芳,就足以让我沉浸在活着的喜悦中。也正是当牛奶、咖啡与麦子在口中融合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同静谧的田野、异国的植被之间的交流,同脚下的大地神奇的相知相通。 在所有的星光中,只有那么一颗,能给予我们黎明时分那顿早餐独特的温柔。
此时航线的停靠站,却一个接着一个地醒来。阿加迪尔、卡萨布兰卡、达喀尔站,都纷纷加入到与我们的对话中。所有的无线电通信站都向当地的机场进行了报告,所有机场的负责人都通知了相关的工作人员。他们慢慢地走到我们身边,好像是围绕着一个重病的病人一样。那是一种无用的温情,但它至少是温暖的。那是一种枯萎的建议,但它至少是柔和的。
即使是一程令人愉快的旅途,飞行员也无法以一个观众的身份欣赏一路的风景。天空与大地的颜色,海面上风吹过留下的痕迹,黄昏时金色的云彩,他都不能潜心观赏。他好像一个开垦土地的农民,时时要分析掌握着春天的来临,霜降的危险,下雨又会给他带来些什么。
他明白,人一旦真正地面对挑战,恐惧就消失了。令人恐惧的,恰恰是一切的未知。
从巴黎到圣地亚哥,他们散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好像被隔开的哨兵。只有旅行中的偶然,才能让这个大家庭中的成员聚集在一起。也许某一个夜晚,大家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在卡萨布兰卡、达喀尔或者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经历了多年的寂静与无声后,重启不愿终止的对话,以及将我们再次融合在一起的往日的记忆。然后所有的人,将各自再次起航出发。大地是如此的荒芜,可它又同时馥郁丰饶。它小心地隐藏着自己众多的秘密花园,它们是如此难以触及。 然而,我们的职业终有一天,会引领着我们踏入这花园中。生活将我们分开,让我们少有时间与机会去牵挂自己的同伴们。可是在彼此的寂静中,同伴始终在某一个角落,忠诚于最初的友谊!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路上相遇,他们会难掩火焰般的喜悦,摇动着我们的肩膀!所以,我们早已习惯了等待……
陶立夏,英国病人、翁达杰,安妮儿的鬼魂。一种大家都处于黑暗的静默,却相互守候着。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一起成长,一起播种,可是那些树木接二连三消失的岁月,终究还是来到了。同伴们一个一个地离我们而去。从今以后,我们的哀悼中还混合了迈向衰老的隐秘的悔恨。
也许,一种职业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拥有将人凝聚起来的力量。这其中最珍贵的,是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
夜间的飞行,天空中成千上万的星星,几个小时的平静与骄傲,是金钱买不到的。艰苦飞行后等待着我们的新世界,那些树木、花朵、女人,那些黎明时向我们投来的清新的笑容,还有小小的音乐会,是金钱买不到的。
围坐在属于我们三个人的村庄边,我们等待着。等待着黎明的拯救,也或者是在等待着摩尔人的到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予了这个夜晚如同圣诞夜般的祥和气息。我们讲述着各自的回忆,嬉笑着,歌唱着。我们品尝着节日般轻快的热情与欢乐,可实际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陪伴我们的,只有风,沙,与星辰。
我们终于再次相遇了。肩并肩地坐着,或者各自沉默着,或者互相诉说着。我们发现,我们都属于同一个世界,自己的存在因为他人的意识而变得更为丰富。我们相视微笑,好像被释放的囚犯,面对大海的广阔而赞叹不已。
我们相视一笑,在对方的眼里看见永恒。
他与所有这个世界上伟大的生命一样,愿意用自己的枝叶去覆盖那庞大的水平线。 人与其他所有生命的区别,在于他的责任感。在于他面对并非缘起于他的苦难时所表现出的羞愧。当同伴取得胜利时,他所体会到的骄傲。当他在脚下摆放下一块石头时,他感觉到这个手势,也许正在为世界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我常常觉得,那些对技术发展之所以会心存恐惧的人,是因为他们混淆了目的与手段的区别。单纯的物质上的斗争所取得的进步,并不能解决人生存本身要面对的终极问题。机器也好,飞机也好,都只是一种工具,如同农民耕种时使用的犁。
去了解为什么这个社会存在邪恶和贫穷。又为什么会有那些绝望和冷漠。好多的真相好残忍。
如果人们以为机器的发展正在损坏着人本身,也许那是因为,在面对如此迅速地改变我们生活方式的技术革新面前,我们丧失了客观审视这一切所必须具备的相对性。
技术被发明,而人们被迫去使用他。
这一百年的技术发展,与人类一万年的漫长历史相比较,不过是沧海一粟。我们才刚刚栖身在这片风景中,我们选择要住下来的房子,甚至都还没有完全建造完毕。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地改变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工作的条件,生活的习惯。 即使是人内心最隐秘的那个角落,也同样在经历着猛烈的冲撞。分别、离散、距离、相聚,所有的这些词汇仍然保留着它们最初的面目,只是它们所包含的意义,却已经不同于往昔了。我们依然固执地使用昔日的词汇与语言,来解释阐述今天的世界。过去似乎总是显得更美好,因为它所讲述的涵盖的一切,都是我们早已熟悉了的语境。 每一次技术的进步,都将
我们会很容易怀念过去的日子,但那只是因为更熟悉的语境。过去总是感觉是美好的,无外乎过去比未来让我们更熟悉些。
我们如同那些蛮族部落,被崭新的玩具吸引着,痴迷着。一程又一程的空中飞行,除了追求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快的纪录,再没有其他的意义。我们似乎是忘记了,究竟为了什么让飞机翱翔在天空中。飞行本身这个行动,暂时地取代了它最初的目的。如同出征打仗的将军,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占领那片土地。士兵们鄙视被他们征服的人民,可是这场侵略的最终目的,不正是建立与统治一个新的国度?在一切的技术进步中,我们用人力搭建铁路,创造工厂,挖掘石油。我们是否有些忘记了,这所有的建设,最初都是为了服务于人?这场战斗中,我们不知不觉地,采用了与士兵们同样的逻辑。只是,在夺取了土地以后,现在到了建立与管理这个国度的时候了。我们要把这座没有身份的房屋,交还给那些活着的人。真理对于某些人来说,矗立在不断地开垦、建造、占领中。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它隐藏在停留与栖息中。
无论openAI也好,所有的建设,所有的争论,最初都是为了服务于人。曾经我们为了筑造一个温热的国度而诉诸冰冷的战争,我们为了人民的幸福而刺穿了一部分人的躯体。不知不觉,天堂的模样下采用了地狱的逻辑。有人说只有胜者才有和平的权利
不久以前,人们还习惯于同构造复杂的工厂打交道。而今天,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某一个引擎此时正在运转着。 它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就是像心脏一样的跳动。而你我,早已对自己的心脏习以为常,不再关注于它的搏动了。 当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工具本身时,它便通过工具,让我们同园丁、航海家和诗人所共有的某种气质相聚相汇。
之所以有对科技的恐惧,是因为它正在一点点改变着我们习惯着的生活方式。它在改变我们熟悉的语境。当新科技稳定成为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接受它然后忽略它就像心脏的跳动,我们早已对心跳习以为常。而问题真正的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有权利拒绝接受新科技,它的普及又是来自谁的命令,谁的推动。一个人不应该因为选择不用手机而被拒绝其公民的权利。工具是可有可无的吗?如果拥有这个工具成为了进入这个领域的门槛呢?一个人因为工具的优越性获得的名誉和称赞,是公平的吗?比如社交网络上最热门的观点是掌握社交传播手段最熟的观点
此时的我,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迷失在风沙与星辰中的凡人,呼吸着天地间的温柔……
真正温柔的作品,不要通篇写给我十次温柔,去写那些冲动和克制,那些力量和颤抖。
真面目。 几千年来,我们一直被道路欺骗着。 人也好像一个君主,他希望一路探访他的臣民们,看看他们是否真的认同他的统治。可是围绕在君主身边的奉承者们,则欺骗着君王。 他们在他的旅途中摆上天下大吉的布景,请来歌功颂德的舞者。可怜的君主因此对自己的王国一无所知,他全然料不到那些在广阔的田野中挨饿的老百姓,此时正诅咒着他的命运。
如同宽容的谎言,我们脚下的道路弯曲缠绕着。一路走来,我们以为遍地是馥郁的土地、果园、草地。长久以来,我们美化着自己的监狱,以为这个星球湿润而温存。
我在夜晚的温柔中着陆了。蓬塔阿雷纳斯!背靠着一座喷泉,我看着街上年轻的女孩们。 离她们优美的身姿如此地近,我越发感觉到人类的神秘。 这个世界上,生命与生命的融合是如此地容易,花朵即使在风中也能同其他的花朵相聚,连天鹅们都彼此相识,只有人,时时刻刻搭建着属于人类的孤独。
她们那么美,那么孤独。
友谊、爱恨、欢愉,这一切人类的游戏都是在一片如何脆弱而单薄的布景下上演!在一片熔岩流依然温热的土地上,明天也许即将受到冰雪与风沙的侵袭,究竟是什么让人类相信,长久与永恒是有可能存在的?人类的文明如同一层脆弱的镀金层,一座火山,一片大海,或者是一场风沙,都能将它从此抹去。
我唯一担心的问题,是阶级的垄断和固化。贫富差距不再是可靠的指标了,垄断阶级大可以提高社会福利,正如现在许多资本主义国家的趋势,没有教育基础的高福利是一种诅咒。问题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教育不平等的受害者选择了安守于自己的困境,可以预想到的是那个社会是一个鸡汤普遍,信息分层的社会,垄断阶级会极力提供所有一切的快乐和安逸,唯独切断了他们改变自己命运的途径。机器人未来会成为服务大众,维持社会安稳的工具,而一部分大众的去向,是去服务垄断阶级,或成为垄断阶级商业生意的其中一环。
每个人都仿佛在讨论着一些不合时宜的问题。
我想,这片白色的纯净,在几千几万年中,只属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群星。
面对着苹果树铺展开的台布,落入它怀中的只有树上的苹果。面对着星空的沙滩,它所能揽入怀中的,一定是来自天空中星辰的沙粒。还从来没有哪一块陨石,用如此直白的方式向人讲述着它的来历。
我确定自己是被某种力量运载着, 如果此时地下发出器材调整的声音,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吃惊。老帆船倾斜时发出的响声,长远而苦涩。 而脚下厚重的土地里,依然是一片寂静。压在我肩头的力量,也正在平和地渐渐消失。
一样。只是,我的老管家,如今的我,不再是从公园深处跑回家了。 我是从世界的另一端,带着辛辣的孤独的滋味,沙漠中旋转的狂风,和热带耀眼的月光,回到了你的身边。
老管家对于她的世界的信仰,如同一个修女对教廷的信仰一样坚固难以动摇。我感叹着她谦卑的命运,将她引领着走入这条既没有视野又没有声音的路途……
然而这个撒哈拉之夜,躺在风沙与星辰间,却让我明白,我对老管家有失公正。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我被那奇怪的力量与大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刻,另一种力量把我带回最真实的自我。我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将我拉向曾经影响着我的人生的种种。我的梦比沙丘和月亮还要清晰。 是的,一幢房子的美妙不在于它能给予你温暖,给你一个躲避的屋檐;也不在于它拥有的保护你的墙壁;而在于它在不知不觉中,在点滴岁月中,慢慢地累积、存储在你心中的温柔。因为它的存在,令你心底深处那片黑暗沉重底下,有一天会一点一点地流淌出如同泉水般的,梦……
或许文字的美妙,不在于让你发泄,让你躲藏。而在于记录这个动作本身,一点点积累着你的感动和失落,见证着你的温柔和成长。
有时候,距离并不能确切地衡量出事物的远近。花园里的一堵墙锁住的秘密,往往比遥远的中国威严耸立的城墙还要多。一个小女孩藏在寂静与沉默中的灵魂,也许比撒哈拉的绿洲和厚厚的沙漠对它的保护还要严密。
这两个法官能分辨出哪些动物是天真,哪些是假装单纯。她们能从狐狸的脚步里揣测出它今天的心情。她们对它内心的步伐了如指掌。
这个时候,一个傻瓜会走进她们的生命。有生以来第一次,那双聪慧敏锐的眼睛迷失了方向。傻瓜只要向她们吟诵一句诗歌,她们便将他当做诗人。她们以为,他能欣赏布满了洞的地板的魅力,她们以为他也会喜欢那些獾。于是她们像相信那些游走在脚下的蛇一样的,信任这个傻瓜。于是她们把自己如同绽放在野地中的花丛一般纯洁美丽的心灵,交付予他。只是他爱的,却是那精雕细琢的人造公园。从此以后,傻瓜牵着昔日公主的手,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奴隶。
他记得深夜里每一次枕着沙粒,躺在帐篷中的情景;他记得夜晚围绕着篝火,讲述着关于敌人的一切时,那颗跳动的火热的心。
月光下的沙漠是玫瑰色的。
然而他一定会失望至极地发现,所有他拥有的财富都在这里:沙漠的骄傲,黑夜,寂静,这个风和星辰的祖国。如果有一天博纳富回来,这个消息一定会在第一个夜晚,就悄悄地传到每一个角落。在撒哈拉某处,被两百个摩尔人士兵包围着,他们知道他栖身于何地。于是他们将再次把骆驼牵到井边,储藏起大麦,准备着枪支。被一种恨,或者是一种爱,驱使着,向他走去。
而是人死时,随之消失的一个未知世界。我自问,和他一起离开的是何种画面?哪一种塞内加尔的植被,哪一座摩洛哥白色的小城,将一点一点陷入遗忘中?我不知道,在这一堆黑色躯体里,熄灭的是哪些悲惨的牵挂:泡茶,给牲口喝水……一个奴隶的灵魂,还是有某些记忆将在此时得到重生,令人在高贵中走向消亡。坚硬的头骨好像藏宝箱,我不知道那里面,哪些丝绸的色彩,哪些狂欢的场景,哪些对这片沙漠毫无用处的回忆,能躲过这场沉船的灾难。
可是当他走到街边拐角处,面对一群正在玩耍的小孩,他停了下来。他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然后走回犹太人的布匹店,买回一大堆东西。阿布达拉责备他:“你个白痴,把钱浪费在这些东西上做什么!”巴克不理睬他。他庄严地向小孩们做着手势,于是孩子们就将自己的小手伸向了那些玩具、手链、金色的尖头布鞋。当他们拿到了珍宝以后,立即像小动物一样,逃得远远的。阿加迪尔其他的孩子们马上就听到了消息,向他跑来:巴克给他们穿上金布鞋。接着是阿加迪尔附近的村落,小孩们叫喊着向着这个黑色的神奔跑过来。于是,巴克用完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分钱。阿布达拉以为他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而我却不这么认为,巴克是在用这种方式分享属于他的喜悦。
拥有自由的巴克,也同时获得了被爱的权利。他可以向南走,向北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通过自己的劳动赚得属于他的面包。这些钱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他此刻深深渴求的,是尝试着在自己与这个世界上其他人之间,串起一根绳索。阿加迪尔跳舞的女人们对他无比的温柔,但是她们不需要他。布匹店的伙计,街上过路的行人,所有的人都尊敬他作为一个自由人,与他平等地分享着阳光,但是没有一个人真正需要他 。 他无限的自由,让他无法感觉到自己在这块土地上的分量。他缺少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和负担,牵绊着我们脚步的泪水、分离、责备与幸福。
好像一个天使,因为身体太轻巧而无法停留在人间,总是不经意地就要飞上天空。于是他就自欺欺人地在自己的腰带上挂上沉重的铅块,错误地以为自己从此有了扎根人世的分量。巴克艰难地向前行走着,被孩子们拉扯着,他们唯一渴望的就是他手中金色的布鞋。
那阴暗的公园对我们来说,驻足着各种神灵。这个没有界限的王国对小孩们来说,是永远无法触摸到它的每一个角落,将它完全掌握的。我们在那里建立了一种封闭起来的文明,每一个脚步都有它自己的滋味,每一个细节都有属于它自己的含义。然而终有那么一天,小孩会长成大人,当我们用与童年不同的标准,再次审视着昔日魔幻般冰冷又炙热的公园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又将是什么?我们有点绝望地停驻在栅栏外,隔着灰色石头砌成的围墙向里面望着,惊讶于它的狭小封闭。 于是我们猛然间领悟到,那个曾经让人觉得永远无法捉摸透的公园,它的无尽与神秘并不在于公园本身,而来自小孩们赋予这个游戏的色彩与含义。
刚才那让我一下子就辨别出的“扑通”声,也许也和命运一起,将在空中等着我。
但大部分的时间,我把自己关在黑暗里,被行星们微弱的光亮包围着。它们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讲着同一种语言。我像那些天文学家一样,阅读着一本关于天空机械的书籍。我觉得自己纯净而充满书卷气。
引擎温柔的轰鸣中,面对着静谧的星辰,我品尝着属于自己的孤独。
我们正穿越着童话中的大峡谷,任何错误都既没有原谅也没有出路。我们把自己交给了谨慎的神灵。
火苗慢慢地升起。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的情绪,我们看着飞机的信号灯在沙漠中燃烧着。它向黑夜传递着无声却又耀眼的消息。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呼唤,可它又同时充满了爱意。我们在乞求水源,我们又同时在寻找与人的交流。 我多么希望此时沙漠中有其他的火焰燃起,因为只有人才拥有火,那是一种他们回答我们的方式!
火渐渐地熄灭了。我们把身体倾向烟灰,试图温暖着自己。明亮的消息已经燃烧完毕,它是否正行走在属于它的轨道上,然后抵达它的目的地?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如同一场没有人会听见的祈祷。
我站在那里冥想着。想到它也许要比我晚死三十年,这丝毫不让我觉得难过。三十年,还是三天,一切都只是一个角度的问题……我所需要的,只是忘记生命中的某些画面……我继续向前走,因为极度的疲劳,身体正在发生着某些变化。即使我眼前并没有幻影,我也不停地自己创造着……
我们再一次发现,其实遇难的不是我们。遇难的,是此刻正在等待我们的人们! 他们已经被某种可怕的错误撕扯得遍体鳞伤。我们不能不向着他们奔去。正如纪尧姆从安第斯山脉返回以后对我说的一样, 他当时是向着他们走过来的! 这应该是一个普世的真理。 “如果我是只身一人活在这世界上,我就躺下不再继续前进了。”普雷沃对我说。
是羁绊,是责任,而不是绝对的自由,带来绝境时的幸福。
飞机并不是一个终点,而只是一种手段。我们不是为了飞机本身一次又一次地冒着生命的危险。好像农民们不是为了手中的犁才耕作一样。飞机让我们离开了城市,飞到一片未知的陌生土地,探寻着关于世界的真相。
我不怪那些喜欢沉迷于咖啡馆里简陋音乐会的人,他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歌唱与美妙的戏剧。我责怪那些用廉价娱乐来赚钱的人。我不喜欢人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引导,腐蚀着无辜同时又无知的大众。
了。可是那橙子被吞入口中的感觉,又渐渐在我记忆中变得模糊,好像我一点一点地在忘却属于自己的温存。
人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得到这种最终的释放与平静?所有的人都知道,人是多么矛盾重重的动物。当你给了没有食物的人足够的吃的,让他们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时,他们常常因为吃得太饱而昏睡过去。勇敢善战的人,有时候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软弱无能。当慷慨大方的人成为富翁后,吝啬立即成了他们新的特征。所有的政治理念流派,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将人从苦难中解放出来,给予他们新的希望?每一个个体所希望的期盼的都是不同的,又有哪一种政治敢说自己代表了全人类的向往?人不是被圈在一起的牲口,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大同小异。一个穷困潦倒的帕斯卡的诞生,要比好几个不知名的有钱人的出现,有价值得多。
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最一无所有的时刻,经历了人生最温暖巨大的喜悦。
真相,常常不是那些显露在表面的一切。如果在这片土地上,而不是另一片土地,橙子树向下生长着结实的根茎,然后挂满了茂盛的果实,那么这片土地就是属于橙子树的真相。如果某种宗教、某种文化、某种价值、某种活动,能帮助人在其中找到属于他的平静与满足,让他在这一切的包围下逐渐变成一个高贵的灵魂,那么这种宗教,这种文化,这种价值与活动,就是属于人的真相。这其中的逻辑是什么?是在这个过程中,让人体会到生命的可贵与美好。
又或者说 我们又会怎么否定这不是真相
人的志向也许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的人将自己关在小店铺里,有的人却向着某个方向,大步地行走着。我们以为在他们童年时的奔跑里,能看见他们人生最终方向的影子。其实儿时的疾跑冲刺,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拥有过,它们不过是某种表象的错觉。在劫难中或者一场火灾中表现得格外高大的小店铺的主人,你我应该都觉得似曾相识。 他们在火灾或者灾难中表现出的英勇,让那个夜晚成为他们人生最高大的时刻。然而从此再没有其他的机会,没有造就英雄的土地出现过,于是他们在自己的高大中渐渐沉睡着。是的,高远的志向也许能将人从牢笼中解救出来。只是,大部分的时候,如何将那些志向本身,从埋没它们的沙堆中挖掘出,让它们重见天日?
加缪,为什么要反抗。人们只会得到他们乞求的东西。这也正是他们的无辜和力量所在。
这些士兵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然而出于谨慎,他们都一言不发。士兵们好像是谷仓里储存着的种子,战争一打响,就有一只手将他们一把抓起,洒入田野间。
队长将带上他的左轮手枪,喝醉的男人也将醉意全无。然后他们会沿着这条走廊的斜坡走到月光下,简单地说几句:“又他妈的要进攻了”,或者是“天气真冷”。然后将自己投入这深沉的夜。
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浸润在鲜血的陷阱中的双手,将如何在沉重的呼吸中,一步步抬起; 可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这个过程中的种种不适与痛苦。
曾经让你在意的一切,正慢慢地在你眼里显得琐碎无比。你的快乐,烦恼,那些生活中的舒适,好像都变成了另一个世纪的画面。有一天你收到一个同伴死去的消息,他在马拉加附近的海岸被打死。你并没有要为同伴报仇的欲望,至于政治,它也从来没有让你特别地感兴趣过。然而这个消息,还是像一阵海风一样,吹入了你的生命。有一天早上,你的一个同伴对你说:“我们去不去?”“去。”于是,你们就这样上路了。
你无法用言语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我眼前却有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它们解释着关于你这么做的真相。
野鸭在迁徙时,总能在它们占领的土地上,引起其他动物好奇的围观。那些被人圈养的鸭子,被它们三角形的飞行路线吸引,也忍不住笨拙地想尝试着高高地跳跃起来。原始的呼唤在它们身上,不知道唤醒了哪些残留的本能。于是那一分钟里,家鸭们变成了迁移的鸟群。在它们小小的坚硬的脑袋中,那些谦卑的关于池塘、鸡窝和眼前食物的画面,变成了宽广的大陆,无边的海洋和疾风的滋味。它忽视了自己的脑袋有没有足够的地方,能储存下如此多的奇迹。它依然拍动着翅膀,鄙视眼前的吃食,想要成为飞翔在空中的野鸭。
这也是荒谬 确实人类无辜和力量的所在。
它们在幼年时被擒获,在人的养育下,不但能活下来,还会乖巧地在你手中吃草。它们任由人抚摸,将潮湿的鼻子伸在你的掌心中。你以为,它们从此变得和那些被养在家里的动物一样。你以为,你让它们躲过了一切未知的忧伤,即使是死亡也会显得温柔无比……可是当它们有一天背朝着围栏,面向着沙漠,顶着它们小小的鹿角,似乎被磁化了的那一刻,它们不知道它们正在逃开你为它们圈起来的世界。你给它们奶水,它们依旧乖乖地喝着。你抚摸它们的时候,它们把自己的鼻子陷得更深。但是当你准备将它们放回大自然时,在几下轻快的跳跃后,它们又重新走回围栏边。如果你不阻拦它们,它们甚至连挣扎都不挣扎,将自己靠在栅栏上,低着脖子,就这样一直到死。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令人喘不上气的飞奔?它们都不曾经历过。当它们被擒获的时候,它的眼睛都还没有睁开。沙漠中的自由它们一无所知,正如那雄性的气味,对它们来说陌生无比。
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
中士,对于那个将你的额头轻轻抬起,为你准备着死亡的人,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你们互相都为对方冒着相同的危险,不是吗?这一分钟将你们连接在一起的这个世界,令你们不再需要任何的语言。我明白为什么你放弃原有的生活,来到战场。在巴塞罗那,也许你很穷,也许你只身一人,也许你连一个栖身处都没有。而在这里,你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了归宿,你的灵魂有了依托。是的,你是被爱接纳着、包围着的。
那些政客真诚与否的口号,是否如同一颗种子一般,在你的心中生根发芽,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如果它们真的在你的心田里长出了幼苗,那是因为这些种子回应着你的需求和等待。 你是种子们唯一的法官。 因为种子的优良,只有土地才能辨别。
你伤害我 是因为我允许你这么做。
与伙伴兄弟因为共同的目标而将彼此的命运连接在一起,这个过程中所有的经验都告诉我们,爱不是站在这片风景前,各自望着某一个地方,而是所有的人朝着同一个方向一同望去。只有彼此捆绑在一起,朝着顶峰一同攀登而去,当我们抵达目标的那一刻,我们才成了真正的灵魂上的伙伴。 否则为何在这个物质越来越舒适的时代,当我们在沙漠中分享着彼此最后的食物时,内心体会到的是一种圆满的喜悦?对于我们中间所有经历过在撒哈拉沙漠里,与同伴一起被拯救的那种喜悦与感动的人来说,人生其他各种快乐在它边上,好像都变得如此的琐碎。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们周围今天的世界正在慢慢崩裂。每个人都围绕着承诺给予他这种圆满的宗教,兴奋着,膜拜着。然而所有的这些宗教,又以相互矛盾的言辞,在表达着同样的愿望与希冀。人们在用某种手段达到这种“圆满”前四分五裂,却又分享着同一个目标。
人类的真相,是那些让人与动物得以区分的力量,让人真正称得上“人”的信仰。队长在他与敌人的关系中,表现出的尊严、诚实,对对方生命的尊重,将他提升到一个令人敬佩的高度。而那些平庸而充满蛊惑性,一边拍着阿拉伯人的肩膀赞美他们,一边打从心底侮辱他们、看不起他们的人,对于他们,你一定充满了同情与鄙视。
为了理解他的需求, 为了看清楚他的本质,我们不应该把各种真相对立起来。是的,你们是有道理的,你们所有的人都是有道理的。逻辑证明了这一点。即使是那些将人类所有不幸归罪于驼背的人,也自有他的道理。如果我们现在发起一场对驼背们的战争,所有的人一定立即兴奋不已,报复驼背们曾经犯下的罪孽。是的,也许驼背们也曾经犯过罪。为了看清楚人的本质,必须暂时忘记你我之间的分歧。我们可以把人分成左派和右派,驼背的和不驼背的,法西斯的和民主的,所有这些区分都不容置疑。但是你们知道,真相是那些将世界变得简单明了的东西,而不是制造纷扰混乱的发明创造。
为什么喋喋不休地讨论各种意识形态呢?所有的这些讨论都只有引起人们对人崇高的怀疑和绝望。所有我们周围的人们,其实他们的需要都是一样的。我们希望得到拯救。那挥动铲子的人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在挥动铲子。服刑的人挥动的铲子,让服刑的人自己觉得屈辱,它不同于勘探者挥动的铲子,让勘探者变得高大。牢狱不在那铲子挥下去的地方,牢狱在于他一万次地将铲子挥下去,却依然孤独地被关闭在自己的世界中,永远无法与外面的一切相聚相知。而我们,都渴望着从这样的牢狱中逃脱出来。
其他一些人,干着各行各业中打杂的衔接活。那些职业的本身,禁止了你拥有属于先驱者或者博学人士们拥有的快乐。人们以为,为了让他们成长,只需要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吃的,满足所有他们的需要。渐渐地,他们变成了库特利那 8笔下的小布尔乔维亚,小城里的政客,或者是工厂里的技术人员,被琐碎的生活关闭了起来。他们虽然受了教育能读书写字,却毫无学养文化。他们平庸地以为,学问无非是自己记忆中的各种公式。专业课程里的蹩脚学生们,对自然科学了解得比笛卡儿还深刻,对法律比帕斯卡还掌握得全面。但是,他们是否拥有笛卡儿与帕斯卡的思考能力?
所有的人,有意识无意识地,都希望自己能存在着。令他们迷失的,是以哪种方式存在,以哪种方式让生命继续。是的,我们可以用军队的制服点燃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唱着军歌,分享着面包。他们就此能找到自己所寻找的,那种生存在宇宙间的滋味。可是面包一分享完,等待着他们的,却是死亡。
当烟花冷却。
夜间飞行 Vol De Nuit
我们也可以让古老的传说复活,古罗马帝国的传说,或者泛日耳曼主义的传说。让德国人沉浸在作为贝多芬同胞的骄傲中。可是这样的偶像与崇拜,却是一种食人的陷阱。那些为了科学的进步,拯救他人的生命而牺牲自己的人,当他们的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他们也同时在为其他生命的到来做着准备。为扩张自己的国土而牺牲生命,或许是一种英勇壮丽的死亡方式。但是今天的这场战争,却与它开始时宣扬的一切主张背道而驰。这场战争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已经远远不是靠流一点血,来激活自己的民族了。一场战争,当它开始动用飞机、芥子气,它就已经不再是一场血腥的外科手术了。每个人驻扎在自己的高墙后面,在毫无出路的情况下,各自用各自的海军纵队向对方投着鱼雷,炸毁对方的作战中心,切断对方的食物供给。谁最后一个腐烂,谁就赢得了胜利。最终,那两方敌人难免同时走向毁灭。
战争欺骗了我们,仇恨在我们向着同一目标的道路上,并不能为我们增添任何的灵感。
难道牧羊人就不期盼着,某一天他沉睡的思想与意识被唤醒?在马德里的前线,我曾经参观过一所建在山坡上,离战壕只有五百米的学校。 一位下士正在给其他的士兵们上植物学的课程。当他用手一片一片撕下虞美人的花瓣,向这些被战地的泥土与灰尘掩盖着头脸的战士们展示着花朵的构造结构,他引领着他们走向一场朝圣。他们安静地坐在四周皆是炮弹尘土的座位上,手撑着下巴,仔细地倾听着。他们眉头紧皱,咬着牙齿。虽然下士讲的那些东西大部分他们都听不懂,却固执地坚持坐在那里。因为人们曾经这么对他们说:“你们好像那些刚从山洞里走出来的野蛮人,你们得赶快追赶上这个世界上的文明人!”于是他们迈着自己笨重的脚步,向前走着。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那一刻,哪怕是最普通渺小的,我们才会感到幸福。只有那一刻的清醒,才能令我们活在平静中,死时归于安宁。因为活着的时候人生有意义,死去时生命才不显得虚无。
我曾经亲眼见证了一场三个农民在床前与他们的母亲告别的场景。那场面无疑是令人痛彻心肺的。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二次脐带被割断,两代人维系在一起的那个结就此断裂了。从此以后,这三个儿子将独自面对人生的一切,从此以后,全家团聚的那一刻将再没有了母亲的踪影。然而在这生命断裂的那一刻,我却看到了一种延续与重生。三个儿子将成为家庭的领头人,一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再将手中指引全家的力量,交给此时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孩们。我看着这个年老的农妇的脸,她平静而已经僵硬的面孔慢慢地变成了一张石头的面具。在这张面具上,我看到了三个儿子的影子。老妇人用她的身体、灵魂,打造了这三具男人的躯体。现在她破碎地躺在床上歇息着,轮到她的孩子们来继续播撒这家族的血脉。母亲死了,母亲万岁。母亲走了,将她白发苍苍的脸庞刻在了儿子们的身上。一代一代的传承与消亡充满了痛楚,却也在这种蜕变中,一步一步迈向某种不可知的真相。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小镇上为死者鸣起的钟声,在我听来并不充满绝望,而是带着一种隐秘的轻快与温存。它奏响的并不只是死亡的哀悼,它也为重生的喜悦轻唱着。它宣告着由一代人到另一代人的转换与过渡。当我们听到,这老妇人与大地结合在一起的歌声时,内心体味到的,是无限的平静。
她的坏脾气,她发黄的手套和起茧的手,她所有的慈祥和固执。
母亲传递的并不只是生命,她还教授着一种语言,把自己掌握的几个世纪以来的思想的遗产,交到了儿子们的手中。正是这些来自每个家族特有的概念、神话,才造就了牛顿与莎士比亚,让他们不同于一个普通的粗糙的生命而存在着。 我们内心深处感觉到一种饥饿,是这种饥饿,将西班牙的士兵推向植物课的讲台,将梅尔莫兹带到了大西洋南部。因为这种饥饿的存在,人类“创世纪”的篇章才将继续书写着,它让我们了解自己也认识宇宙。
我对自己说,这些人其实并不对自己的命运感到苦恼。而令我痛苦的,不是这个世界缺少仁慈。这不是一个永远打开的伤口,你只需要小心轻柔地对待它,就能解决一切的问题。那些身上满是伤口的人们,他们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受伤的,其实是人类本身。令我痛苦的,是关于园丁的故事。 令我痛苦的,不是苦难,因为人自己把自己安置在苦难里,就像陷入一种慵懒与习惯中不愿自拔。 东方的一代又一代人生活在污垢里,他们却乐得其中。 令我痛苦的,是国家救济的粮食无法解决的。令我痛苦的,既不是驼背们,也不是眼前的丑恶。令我痛苦的,是每一个人身上,被谋杀了的莫扎特。
全文。我非常感谢作者,向我们大家揭示了一个看似矛盾,却又是人类心灵路程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真理:人生的幸福不在无拘无束的自由中,而是在承担与接受使命的责任中。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充满危险的夜间飞行任务。一架又一架的飞机在夜空中平安地起飞与降落,才是他们渴求的幸福的归宿。
里维埃所讲述的,也许正是所有英雄主义的源头。“我们总是将这样那样的价值置于人宝贵的生命之上。这些价值究竟是什么?”“也许,除了个人的幸福,他们可以拯救和创造某种更持久、永恒的东西。里维埃和他的团队,也许,就是为此在日夜工作着、奋斗着。”
时刻冒着生命危险的飞行员,是有权力对普通人脑海中所谓的“勇气”轻轻微笑的。
我也终于明白了,曾经令我非常困惑的一个问题:
人的富有来自他的苦难与艰难,也来自他对简单生活的接纳,比如此时此刻,从这扇窗户静静地眺望着外面的风景。
天空中宁静的云朵少有褶皱,如同那港口平稳安详的水花。
所有那些让普通人的生活显得温存的细节,他们的家,手里的咖啡,散步道上的大树,在他眼前无限地扩大。他像是一个征服者,弯下腰来观察着那个即将被他征服的王国,却在无意中发现这王国中的人们谦逊简单的幸福。他需要放下武器,感觉自己身体的沉重与疼痛。人的富有来自他的苦难与艰难,也来自他对简单生活的接纳,比如此时此刻,从这扇窗户静静地眺望着外面的风景。这个小村庄接纳了他。而他,则因为它偶尔的存在而感到满足与喜爱。
光亮。面对黑夜,每一幢房子都点亮自己的星星,好像是对海洋般深邃的夜晚的一种回答。有人的地方,就有跳动的灯光。法比安喜欢这种进入黑夜的方式,好像慢慢驶入一个港湾,缓慢而美丽。
他们以为他们的台灯点亮的只是自己那张简陋的桌子,却不知远在八十公里外的高空,一个飞行员正被这闪闪灯光的呼唤深深地打动着。
里维埃担心,人群中那些崇拜者热情洋溢的感叹之词,会掩盖这场旅途本身的神圣性。
成形。他并不想企图用自己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去征服他的团队们,而是希望他们超越自己。尽管他惩罚所有误点起飞的飞机,尽管他的各种措施里充满了不公正,同时也因为这些惩罚,他令飞行员们在每一次起飞时,都拥有和停靠时一样的意志。这种意志是由他里维埃创造的。他不给他的团队们休息的快乐,而是始终用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他们的毅力。
每天工作完毕,他都是一成不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从箱子里拿出一沓纸,慢慢写下“小结”的抬头,漫不经心地涂上几笔后,又把纸撕了。他希望自己能将航空公司从某种巨大的危机中解救出来。问题是,公司到目前为止,还没碰到任何严重的问题。
他望着人行道上的人们,寻找着和他一样,因为某种爱或者创造漫步前行的人。他想起点灯人的孤单与寂寞。
他的。用不了多久,当他像一个年轻的希腊神一样地带动着地上的尘土,爬起身,城市中的灯光都将因为他而显得黯淡。她
她躺在床上,忧伤地看着那些花朵、书和空气里的温柔。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如同大海般深沉了。
“我把他从恐惧中拉了出来。我要攻克的并不是他本身,而是人在面对未知情况时,那种不由自主的抵制情绪。而正是这种抵制,让行动停止前进。如果我倾听他,同情他,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某个神秘的国度经过了一场历险。而他所恐惧的,正是这种神秘与不可知。人只有在走下了那口阴暗的井,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再重新爬上地面的时候,才能摆脱神秘带给他的恐惧。而这位飞行员,只有在走入最深厚隐秘的夜色以后,才能看清楚那未知中隐藏的一切。”
这个女人所讲述的一切,是属于她那个世界里的真相。夜晚餐桌上点亮的台灯,一个生命对她另一半的呼唤,那个国度里的温柔、希望与记忆。她要拿回属于她的这一切,她也完全有理由这么做。里维埃有属于他的真相,但是他没有办法也没有权力否认她所寻求的。他的真相,在家的台灯下,显得那么难以启齿,那么没有人情味。
“这些也许哪一天会失去生命的人,他们本可以幸福地生活着。”他仿佛看见那些在夜晚的灯火中,朝着金庙望去的人热切的脸庞。“我有什么理由把他们从那里面拉出来?”他有什么权力剥夺他们属于个人的幸福?难道他不应该保护他们享受幸福的权利?而他,却是那个粉碎这一切的人。可他又清楚地知道,个人渺小的幸福,总有一天会如同那金庙前的幻景一样,蒸发消失。衰老和死亡会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摧毁它。也许,除了个人的幸福,他们可以拯救和创造某种更持久、永恒的东西。里维埃和他的团队们,也许就是为此在日夜工作着、奋斗着。
“爱,如果我们只是去爱,那会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巷子。”里维埃的内心,隐约地感觉到某种比单纯的爱更崇高的责任。那好像也是一种柔情,只是它更特殊,独一无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句子:“我们追寻的,是一种永恒……”他是在哪里读到这个句子的?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那座秘鲁印加帝国时期的太阳神古庙宇,那些堆砌在山顶的巨石。如果没有了这些如同某种悔恨的隐语一般,压在今天人们灵魂上的这些石头,那么这曾经如此伟大的印加文明还剩下些什么?“昔日那些古民族的领袖,是出于一种残忍,还是出于某种深厚的爱,强迫他的人民,在这高山上堆砌这些石头,建造着某种不朽?”里维埃又想起小城里的夜晚,那些围着报亭的音乐起舞的布尔乔维亚。“他们的那种幸福……”也许,令昔日的领袖们深深同情的,不是他的人民遭受的苦难,而是他们终有一天的消亡散落。不是个人的死亡,而是这个民族终有一天将在这片沙海中不见了踪影。于是,他引领着他的人民在高山上堆起千百吨的巨石。因为至少这些石头,永远也不会被沙漠湮灭。
她在此地的出现,向所有人揭示着,幸福在另一个世界是多么神圣的东西。而他们所有的这些人,是如何完全没有意识地,在进行着自己的行动的同时,一手摧毁了这个女人的平静与幸福。
她发现,那属于她的真相,在里维埃他们的世界里,变得难以启齿。所有那些炙热的、近乎原始的爱与奉献,在这里都显得那么自私。她想立即逃离这个地方。“我一定非常打扰您……”“您不打扰我,”里维埃说,“不幸的是,女士,在这种情况下,您和我,除了等待,没有其他能做的。”
里维埃怀着这所有一切创始者的信念,看着他的秘书、机械师和飞行员们。所有这些人都帮助着他,在打造属于他们的作品。他想起古时候那些小村庄的村民,因为听说在某些遥远的地方有很多美丽的小岛,而一起建造出海的船只。那条船载满的是村民们的希望,是它让人们终有那么一天,可以撑开船帆,行驶在大海上。“这行动中会有人因此死去,他们最终也许什么都证明不了。而这些人,只因为那条船,坚持自己所相信的。”里维埃与死亡搏斗着。当生命重新点燃他的作品时,就如同风吹动着航行在海上的帆船一般。
重新开始战斗的里维埃,不愿意错过飞机隆隆的声音。他要听着它的出生、成长和壮大,如同一支行走在星辰中的军队的脚步。
他只要叫停一架飞机的起飞,夜间飞行所有的意义将从此丧失。他选择走在那些弱者前面,尽管也许明天早上,所有的人都将反对他的决定。
胜利,失败,这些字眼是没有意义的。生活超越了所有这些词汇,也早已绘制出后面的画面。一场胜利会让一个民族变得孱弱,一次失败则会唤醒另一个国家。里维埃经历的失败,也许是他赢得最终胜利所必须签署的契约。只有不停地前进,才是唯一的真理。
里维埃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眼神依然严厉地看着这些工作着的秘书。伟大的里维埃,成功的里维埃。他的肩上背负着的,是胜利的沉重。
20世纪初,因为技术上的大量限制,令飞机的夜间飞行还只是局限在军用飞机的领域。那个年代,驾驶一架飞机和今天相比,复杂性与困难程度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今天民航的电脑自动驾驶在当时是完全不存在的。也就是说,飞行员只能依照事先的路线设计,在空中根据地图以及飞机上各种数据的显示,来判断当前的位置是否和预计的相同。任何未知的天气变化,引擎故障,加上当时雷达技术发展的不完整,令飞行员在每一次起飞时,都面临着生死的威胁。就是在这种条件下,航空业作为运输行业的“起步者”,为了在与铁路和水运的激烈竞争中占据一席之地,拉泰克埃尔公司才投入到夜间航线的开发中。从此,对于飞行员们来说,将要面对的危险,将不仅仅是天气的突变与技术的局限,还有茫茫深不见底的黑夜。里维埃这个人物的高大之处,在于他用尽一切方法鼓动着他的飞行员们,让他们打破人自身的局限。正是这种以牺牲普通人的幸福安逸为代价的,对高远理想,对一切未知世界饥渴的探索与追求,让航空业从最初的举步维艰发展到今天,变成了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之一。当第一架载着邮件的民航航班在深夜时起飞,一封邮件从欧洲大陆抵达南美洲的时间由几个月被缩短到几天,里维埃和他的团队们开启创造的,不仅仅是时间上的纪录,更是属于人类本身的奇迹。
“我不后悔。我认真地玩了这场游戏,虽然最后我输了……无论结果如何,大海上的清风,我是呼吸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