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接到小手的微信,问我对《看见》里面卢安克的看法。我重新去博客上回顾了一下那篇文章,也将我们之间的对话摘录下来。由于只是对话,行文逻辑较松散,但都是第一感觉,未删改。柴静原文《告别卢安克》附在对话最后。
我:
刚刚重新再看了一下那篇文章: 告别卢安克,我记得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是有想过挺多东西的,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 可能有些关联的不是很大吧,
比如当时有想过,究竟怎样才是解决留守儿童的最好的办法,解决偏远地区的贫困等等的。然后就会联想起很多啦,之前韵琦推荐过一本的《how to change the world》 虽然标题很鸡汤,但是里面确实有很多干货,关于ashoka这些等等的组织怎样调用当地的闲置人力资源,或者是如何思考出让当地政府愿意投资的策略的方法和过程; 感觉其中一个重点就是如何去align different party’s interest。 像另一本书《穷人的银行家》,感觉都是讲如何在资源稀缺上做文章,挖掘利用闲置的人力啦,资助人们去做点什么啦等等;
现在想想,其实这些行动都并不高效。他们之所以轰动,只是因为他们是pioneer, 是那种从零到一去尝试改变的热心的人; 但如果我们现在从后面往前看,帮助他们连接上互联网或许是一个更加有实质作用的选择。(这里的从零到一和商业上的zero to one有差异); 就像卢安克说的,留守儿童需要的归属感; 然而,归属感这种东西和你的眼界有很大关系,如果你什么都没有听说过,尝试过,你能感兴趣的东西不过就只能是你身边的柴米油盐罢了,而那些尝试去通过柴米油盐去改善他们生活的人,的确可能可以做出一些东西,但本质上他们就漏过一个更加根本高效的路径。
说实话,虽然说,教育这个行业里耐心和利他心比你的技术来的更加重要。 但是,这也很容易给人们一种思考的倾向,就是教育业需要富有同情和耐心的人来改变。 这是一种思维上的限制,在我的心目中,facebook的创始人mark zukerberd和rss feed的创始人aaron swarstz(我是rss的重度使用者),他们对消除信息垄断上的作用远远大于其他任何个人。而消除信息垄断,意识到自己的世界的局限,思维的局限,产生了期待和好奇,是所有改变的开始和根本吧。
感觉想的东西挺乱的。 刚刚重看的时候,觉得他对归属感,秩序和责任的看法都挺干练的,对我来说很persuasive。 对于一个非技术的教育事业的人,不能用同一个matrix,我尊敬他的insight和所作的贡献。 不过对我来说,aggression和tension可能对我更有吸引力。
小手:
首先很感动你这么用心写,其中很多观点我都赞同。作为亲历过农民工子弟扶持教育人我觉得很多说到点子上。
关于热情,想起了暑假在巴黎上法语文学课读Ionesco的La Cantatrice Chauve, 是部著名的荒诞剧,里面的对话杂碎,无逻辑,可笑甚至荒谬,用传统眼光看荒诞剧,会觉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但作者愿意就是想说,生活本身就是这样杂乱无章,无序无义的,很多时候是人们故意赋予了很多意义。那这样岂不是虚无主义?又未必。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唯一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了现实然后热爱它。那么荒诞剧就是提醒我们,生活本身并不一定有我们原来设想的那么多意义。即使发现了这个稍微令人失望的现实,我们也要义无返顾的热爱它。
绕了一大圈,我觉得卢安克身上就有这种热爱这个世界的热情。
高效,改变,成功…这些字眼是社会约定俗成的“意义”,我们习以为常,并以此为真理。但有多重的意义就有可能有多重的失望、冲突甚至仇恨。
没有多少人能去结构自己的思维和所被赋予的意义,而能如此坦然地“与众不同”,即是热情,也是勇气。
想起卢安克日日夜夜简简单单跟孩子们的陪伴,又想起我们以前做夏令营的时候想着如何处心积虑地想把知识和经历高效输出,其实在卢安克那种热情面前,都是有点虚伪与渺小的。
不会说谁对谁错,能从对方真诚的回答中受到一些触动,看出自己观点的一些局限,就挺好的不是吗
余舜哲
2015.8.28
以下附上原文《告别卢安克》
告别卢安克
——教育,是人与人之间,也是自己与自己之间发生的事,它永不停止,就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只要这样的传递和唤醒不停止,我们就不会告别卢安克.
三年前我在广西访问在深山板烈当教育志愿者的德国人卢安克,今年八月,我收到他的信件,他寄给我一份跟孩子一起拍的电视剧样本,说“我可能没有机会继续跟我的学生做事”。
我们在板烈再见时,卢安克穿着跨栏背心,晃晃荡荡从稻田边上走过来,瘦了些,有点佝偻了,笑起来眼纹深了,淡金的眉毛已经淡白,整张脸上几乎只有浅蓝的眼睛有颜色。我问“你还好吗”,他说“也好,也不好”。
四面人多,不好说话,他带我去了山上一个学生家,是班上最沉默寡言的小孩,叫小罗,与一个智障的哥哥同班,父母打工,他们相依为命。小罗一进门,先找盆淘米,拿一把扳手,在电饭锅坏的按钮处拧了几把,把饭做上了,山里人家来了客都是这样。
猪圏旁有一丛小西红柿,才成人指甲盖大,他俩往下摘,我问:‘这么小能吃了就?”卢安克说:“这更有味道。”递给我滚圆鲜红的一个,我在衣服袖子上擦了擦,溅在嘴里的味儿还不错。家里没有别的菜,只有桌上放着一些扁豆,有些日子了,我们把卷边的角摘了,打算跟小西红柿炒在一起。卢安克与上次我见到时有些不同,满腹心事,把豆角一只只掰断,我埋头摘了一会儿,说:“我一路上想着你这次恐怕跟以前心情不太一样。”
他“是的,有一些压抑的”。
“难道有可能这是你最后一次回来吗?”
他攒了满满一手豆角不撒“我担心有这种可能。”
我抬起眼,“记得上次采访的时候,你说这个地方有你的命,你要是离开你的命就没了?”
“从心里来理解是这样的。”
他问我:“但我怎么处理?”
我怔住了,没回答,也没说不知道。我从没想到过他会问别人他内心的困惑,我被这个困惑之深惊住了。
他左手扶着柴火,右手小铁斧一下一下劈开缝子,嵌进去的斧子拉起木头来再用力剁下去,我蹲在附近捡木柴碎片,拢起来放在火堆里。老范说看回放的时候,很长时间,都只有劈柴在火里烧裂时毕剥的声音,和溅出来的几星火烬。
这次的采访全部是卢安克的安排,他挑选的地点、时间,他让我们拍烈日下刚收割完的稻子,拍小罗家边上的晚霞,我们想选择更好的光线,他坚持:“不拍天要黑了。”他甚至写了采访的提纲,手里攥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中文和德文交织密密的字,“我怕我自己忘了什么。”
我没见过他这么失稳,也没见过他这样在意。
我采访的孩子中,韩运一个扮演电视剧主角容承,其他老师说他在班上最调皮,常带着男孩们闹事,被称为“老大”,接受采访时有些紧张,拿着饭盒的勺子僵坐在桌边,要求卢安克一定要在边上。
我问了几个问题“你为什么演容承?””“觉得他性格是怎么样的?”……他都说“不知道”,几个问题下来,我看他是真不知道,带了一点放弃的感觉,转头对卢安克说“可以了”。
孩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捂着肚子倒在桌子上。我说怎么了这是,赶紧看他,他说肚子疼。疼得枕在胳膊上,一只拳头按着自己胃。
我以为他是吃饭时说话着凉了。倒杯热水给他,他不喝,问他要药吗,他摇头。
卢安克蹲在他身边,抚摸他的背,对他并不说什么,跟我说了一句“我做德语口语翻译的时候,也会肚子疼”。
我明白他指什么,但不确定,俯身对孩子说:‘是因为我的问题给你压力了吗?如果是,那我真的对不起了,韩运。”
他埋在胳臂里摇头,“不是”,挣扎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水一脸毅然“你问吧”。
是他这一句话,让我觉得,卢安克说的是真的。他蹲在孩子身边,不看我,轻声谈:“这里是农村,自然的力量很强,教他爬山,他什么山都爬,但叫他反思自己的一些问题他会很痛苦的。”
卢安克陪他回了宿舍,老范看我的神色,知道不理我为好,带着大家去拍外景,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六年级教室里,气恼不已,“三年了,三年了我还在犯错,我怎么这么蠢,我又问错了。”我心里知道,是我心里那点放弃他的想法,流露在了脸上,男孩觉察了。
坐了半个小时,我绞着手,下去吃饭,小潘老师杀了一只鸭子熬了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大家都坐定了,卢安克在他旁边给我留了把竹椅子。吃了几口热的,我缓过来点儿了,背地里我问他:“我怎么老没办法改变我的弱点?”
他说:“如果那么容易的话,还要这么漫长的人生干什么呢。”
有半天的时间,卢安克带着我们组和韩运走了三个小时山路,去爬山,在刚下过雨的小山涧里捉螃蟹,躺在草地上,一直到日快落。他说不用去安抚和沟通什么:“跟他沟通没有用,跟他一起行动有用。创作就是这个道理,一起做某一件事,自然就融合在一起了。”
孩子家里每人都有一张自己参与的电视剧DVD,看过了无数遍,还是嘻嘻哈哈又看一遍,遇到同学再看一遍,说起一起偷吃大米或者烂泥巴埋到下巴的细节,是真快乐。我们被招待吃了三顿饭,杀了一只鸡,孩子在水龙头底下洗内脏,卢安克蹲给他打着伞。临走时韩运又拿出中午剩下的饭和碗筷继续留人,他只为了想拖延点时间和卢安克多待一会。
卢安克说不吃了,孩子不吭声,坐在了门口凳子上。卢安克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背,柔声说“再见”。
韩运没抬头,卢安克出了门。
小纪和蚂蚁收拾完东西,出门的时候对孩子说:“再见”,他还是没有抬头,也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小潘老师说他哭了。
拐过一个弯,卢安克站在那里,看着夕阳快下的山,一动不动地站着,事后他告诉过我,离开孩子时他也哭了。
我知道了他为什么要写信给我,在离开之前他要交托于人,留下一样东西来替代他:“创作可以成为他们的权威,可以给他们归属。”
他在信中提到一本非洲塞拉利昂参加内战的12岁小孩写的书,当时这个小孩扼杀了无数同年龄的孩子,为了能做到这一点,为了避免受不了的感觉,他天天吸毒。后来这个孩子在联合国的会议上是这样解释的: “我们加入部队的原因是,我们找不到可吃的,失去了自己的家,但同时盼望着安全,盼望着自己属于什么,在这个所有归属都垮下来的时代。“ 这跟留守儿童的情况是相似的,只不过极端得多,夸张得多。为了找回归属,他们什么都愿意做,都没看清楚对方是同胞还是敌人。
卢安克说:‘中国的社会没有那样的背景情况,但中国的留守儿童将也会成为一个失去控制的因素,除非我们能给他们带来归属感。”
他当年我们采访的他的学生,一半上了初三,一半去了外地打工,打工的孩子往往加入了帮派,卢安克说这是一种归属的需要,这也是当下的中国人最强烈的感受。在这样一个快速变化的时期里,空虚会导致消费和破坏,只有当人们创作时,感到创建自己世界的满足,不会在与别人的比较和外界的压力下感到被抛弃,这才是真正的归属。
在通信中,我们曾谈到,“创作”,这个词现在常常被当成是一种“手段”——用来吸引孩子学习更多知道的手段,或者一种学习之外的调节。好象生活中总有一个伟大庄严的目的,一切都为这个目的服务,这个目的是什么呢?为了服务于一种意志吧,当这个意志让你去改造世界时,你要具有这个改造需要的知识。
而创作在卢安克的理解里,就建立归属的方式。青春期的孩子通过行动得到感受,从感受中才慢慢反思,反思又再指导行动,所以他说,靠说话是没有用的,只有与创作,让他们一起进入和完成那个“强大的人不是征服什么,而是能承受什么”的故事中,感受会象淋雨一样浸透他们,在未来的人生里再来滋养一个人。培养了基础的行为和感受力再来解放他们的思想,“否则会乱”。
纪律可以带来秩序,但是是被动的,只有一个人归属于一个事情,一群人,一个社会,才会有认同,和发自内心去照顾它的愿望。
采访结束后,卢安克说他已经满足,现在可以去承受别的责任了。
我说这句话里面有一种很沉重的意味。
他说:“我也不知道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使命,这个只能是慢慢摸索的,所以只能慢慢看有什么结果,也许过了几年我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你想检验自己?”
他好像触动了一下,说对。
我说那你害怕那些对你有期待的人会失望吗。
他说:“把希望放在别人的身上是虚拟的,所以无用。如果自己不去做,那就不会有希望。”
当时暴雨初晴,强光照透了天地,我说:“人生的变化很多,也许三年后我们会再见,再谈一次,谢谢你。”
他微笑,说:“也谢谢你。”
采访完第二天,卢安克离开板烈,去了杭州,一个星期后他辞职,因为手续问题,去往越南。他不伤害谁,也不违背自己,他自己来承受命运加诸于身的全部后果,他只说:“别人对我佩服的地方其实是我的无能,我无能争取利益,无能作判断,无能去策划目的,无能去要求别人,无法建立期待。也许有人以为那是超能,这个误会就造成了我现在的结果。还可以用另一种表达:人类大部分的苦都是因为期待的存在。其实,在人生中不存在任何必须的事情,只存在不必要的期待。没有任何期待和面子的人生是最美好和自由的,因为这样,人才能听到自己的心。”
在我写到这里时,他仍然在越南,身处在语言不通,无法工作的边境。除了保持与他的通信,我也没有更多能做的事。
板烈那场最后的采访,是在山间高处一片梯田里的水泥储水台上,开始之前下了雨,幸好土地里有一把破旧的大遮阳伞,是前几天收麦子的农民留下来,卢安克把它张了起来,足够我们几个,加五六个小孩子,还有一个看热闹的老农民容身。小罗站在我身边,帮我拿着本子,两手抱在胸前。雨下了好一会儿,从伞檐上穿了线,山明一会儿,暗一会儿,大家紧靠着,面向各方自看暴雨里青绿的田野,很久,有一点金光从东山破过来,乌青的云滚动奔跑,相互推移,雨就要过去了
是此时的感受,让我说出节目结尾的话,教育,是人与人之间,也是自己与自己之间发生的事,它永不停止,“就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只要这样的传递和唤醒不停止,我们就不会告别卢安克”
(附注:卢安克博客:http://jiaoyu.org/luanke/
卢安克《农村支教指南》http://www.jiaoyu.org/liushou/zhinan.htm
老范博客《暂别卢安克》http://blog.sina.com.cn/fanfan1120
结束语中“一棵树……灵魂”此句引自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节目中不便直接标注,在这里说明一下。)